一、啟程:從影像中誕生的理想
在電影《革命前夕的摩托車日記》(The Motorcycle Diaries, 2004)中,年輕的艾內斯托·格瓦拉(Ernesto “Che” Guevara)騎著一輛破舊的摩托車,與友人阿爾貝托踏上穿越南美洲的漫長旅程。
這段旅程,表面上是一場青春的浪漫流浪,實則是一場思想的啟蒙。鏡頭追隨著他們經過安地斯山、礦場、馬丘比丘、亞馬遜河與痲瘋病村。每一處地景都不只是自然的壯闊,而是一面鏡子,映照出人類命運與文明秩序的斷裂。
在這些影像的凝視中,格瓦拉逐漸理解——他所學的醫學倫理、所信奉的人道主義,竟深植於一個延續殖民遺緒的權力體系。這是他的第一次「覺醒」:對世界的不平等產生敏銳的知覺,並誕生出「拉丁美洲應該成為一體」的理想。
但這種理想,正如傅柯(Michel Foucault)在《知識考掘學》中所揭示的那樣,往往源自權力內部的反動。
知識與權力從來不是對立的——反而是同一體系的兩個面向。格瓦拉的覺醒,並非對體制的脫離,而是體制自我裂解的副產物。正如他後來成為「革命者切」的轉變,那並不是對西方的拒絕,而是一種由西方知識體系所「復刻出的反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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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權力與復刻:從宗教啟蒙到殖民理性
若要理解這場「被復刻的覺醒」,必須回到中南美洲的歷史深層。
從十五世紀大航海時期開始,西班牙與葡萄牙的殖民擴張不僅奪取了土地與資源,更以基督教文明的名義輸出整套世界觀。宗教、醫療、教育、語言、建築——這些都成為文明治理的技術。
在傅柯的語言裡,這是一場「規訓社會」(disciplinary society)的建立:殖民者並非單靠軍事統治,而是藉由「知識的滲透」讓被殖民者自覺地生活在文明的規範之內。
格瓦拉與他的朋友,正是這個體制下誕生的知識菁英。他受過歐洲式醫學教育,相信理性與科學的力量;他旅行時攜帶的地圖、醫療包與日記,皆是現代知識體系的象徵。
然而,當他親眼目睹礦工在天主教神像前祈求、麻風病患被隔離在河的對岸、印地安原住民被迫以勞動換取施捨時,他突然意識到——「文明」其實是暴力的代名詞。
這些人之所以受苦,並非命運不濟,而是因為他們被納入了一個以「正常/異常」區分人群的殖民秩序。
此時,鏡頭語言的運用極為精妙。導演沃爾特·塞勒斯(Walter Salles)以自然光與長鏡頭描寫拉美大地的壯闊,讓觀眾在「景觀的真實」中感受到「制度的不義」。
畫面中那條將醫生與病人分開的河,不只是地理邊界,更是權力與人性之間的鴻溝。當格瓦拉游過那條河時,他跨越的其實是文明對「正常」的定義,象徵著他內心的革命——一場對自身所屬體制的反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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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反叛的悖論:當革命成為復刻
然而,這樣的覺醒仍舊受制於他所要反抗的結構。
德勒茲(Gilles Deleuze)在《差異與重複》中指出,現代的反抗常常陷入一種「反同化的同化」:
當我們反對某種權力時,往往仍以那個權力的語言來思考,於是「差異」最終被「同化」。
切格瓦拉的「拉丁美洲共同體」理想,正是一個典型例子。
他以為自己在創造一種新型的主體性——去殖民的拉美人;
但這種「共同體」的想像,其實繼承了西方啟蒙以來的普遍主義邏輯:一體化、整體性、理性化。
他夢想的「整體拉美」,在概念上正是歐洲式「民族國家」(nation-state)的翻版。
於是,他的革命雖然是對帝國的反抗,卻同時復刻了帝國的思維模式。
他想像的「我們是一個整體」,並不是回歸真實的多元,而是重新建立一個更大的「一」。
這種「被殖民的反抗」,正是後殖民思想家霍米·巴巴(Homi Bhabha)所謂的「模仿的矛盾」(the ambivalence of mimicry):
被殖民者的抵抗往往以殖民者的形式出現——既是反抗,也是延續。
因此,格瓦拉的革命在精神上是浪漫的,但在結構上卻是悲劇的。
他以理想之名,延續了理性的暴力;
他以解放之名,建立了新的秩序。
這並非對他個人的批判,而是對整個「現代性」的反思——
如德勒茲所言,「我們所謂的自由,往往只是另一種控制的樣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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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文學的對照:《百年孤寂》中的循環寓言
馬奎斯(Gabriel García Márquez)的《百年孤寂》為這種循環提供了文學上的隱喻。
馬孔多小鎮的歷史,正如拉丁美洲的縮影——每一代人都在尋找「重建秩序」的途徑,
但每一次革命都以新的壓迫結束。
殖民者離開了,但殖民的邏輯依然存在。
即便是魔幻的時間,也無法逃脫這種歷史的重複。
《摩托車日記》中的格瓦拉,如同馬奎斯筆下的布恩迪亞家族後裔:
他看見世界的不公,想要建立新的秩序,
卻在這過程中被自己的理想所吞噬。
正如小說結尾那句令人戰慄的話:
「一切注定將重演,因為命中早已寫定,無人能逃出百年的孤寂。」
這是一種「歷史的復刻」——
反抗者與被反抗者,文明與野蠻,理性與信仰,
在歷史的迴圈中不斷互換位置,從未真正逃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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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台灣的映照:多重殖民與主體的虛空
當我們將視線從拉丁美洲轉回台灣,這個問題便呈現出驚人的相似性。
台灣的歷史,如同多層疊影的文化地圖:
從鄭成功的明鄭政權,到清朝的邊陲治理、日治時期的現代化工程,再到戰後中華民國政府的威權體制——
每一個階段都是殖民,也是再製。
我們的語言、教育、城市、建築,甚至對「現代化」的想像,都深深鑲嵌在外來體系的邏輯裡。
因此,當台灣人談「主體性」時,經常面臨與切格瓦拉相似的矛盾:
我們想要脫離他者的定義,卻不得不用他者的語言;
我們追求去殖民,卻又在每一次文化復興中重演殖民者的姿態。
台灣的多元文化看似繁盛,實則脆弱——因為缺乏共同的歷史語法。
這種「主體的鬆散性」,使我們在認同上不斷擺盪:
在政治上尋找敵人,在文化上製造他者。
如同格瓦拉的革命理想,我們的「自主」有時也變成一種被動的反射——
它的存在,需要依附於一個被反對的對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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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承認混雜:後殖民的真正成熟
但也正是在這裡,另一種可能性誕生了。
德勒茲與瓜塔里(Guattari)在《千高原》中提出「根莖」(rhizome)概念:
真正的生命不是由單一起點生長的樹狀結構,而是多方向蔓延、互相纏繞的根莖網絡。
這個比喻可以用來理解拉丁美洲與台灣的歷史。
我們無法尋回一個「純粹起點」,因為那樣的起點從未存在。
相反地,我們必須學會與混雜共存,讓不同層次的文化與記憶在同一個場域中並存。
殖民不再只是創傷,而是一種不可抹去的歷史條件。
去殖民,不是清除,而是再敘事;
不是回到原點,而是承認自己由無數他者所構成。
這樣的態度,才是真正的「成熟的覺醒」——
不是拒絕復刻,而是理解復刻如何運作;
不是追求純粹,而是擁抱複雜。
正如德勒茲所言:「唯有當差異被允許共存,新的創造才可能誕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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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結語:從理想到再認識
《革命前夕的摩托車日記》並不是一部關於革命成功的電影,而是一部關於理想誕生的電影。
它記錄了思想如何從人道的同情轉化為政治的信仰,也揭示了理想主義的悲劇根源:
當我們以「統一」之名尋求救贖,我們往往重複了壓迫的形式。
對拉丁美洲而言,真正的解放也許不在於建立新的共同體,而在於承認自身的多元性;
對台灣而言,主體性不在於排除誰,而在於理解自己如何由多重他者組成。
格瓦拉在麻風病村的那場演說說:「我們應該是一個整體。」
這句話或許不該被視為政治主張,而是一種詩意的呼喊——
一種在分裂的世界中渴望連結的願望。
而今天的我們,應該延續這份願望,但不再追求統一,而是學會傾聽。
因為唯有當多樣的聲音共存於同一片土地,
那個「被復刻的覺醒」才可能轉化為真正的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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參考文獻(References)
• Foucault, M. (1972). The Archaeology of Knowledge. London: Tavistock.
• Foucault, M. (1975). Discipline and Punish: The Birth of the Prison. New York: Pantheon.
• Deleuze, G. (1968). Différence et Répétition. Paris: PUF.
• Deleuze, G. & Guattari, F. (1980). Mille Plateaux. Paris: Éditions de Minuit.
• Bhabha, H. K. (1994). The Location of Culture. London: Routledge.
• Márquez, G. G. (1967). Cien años de soledad. Buenos Aires: Sudamericana.
• Salles, W. (Director). (2004). The Motorcycle Diaries [Film]. Focus Feature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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