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ote: 創作的當下性與學術的持續性:關於「靈光」的兩種樣態




作為一名教師兼創作者,在近期往返於創作與研究的過程中,我逐漸意識到一個關鍵的差異:論文的完美與作品的完美,遵循著兩種截然不同的邏輯。而這之中核心的差異,在於:誰有權決定靈光的樣貌?


<學術的完美:靈光的集體生產>


在撰寫投稿文章時,為了檢視其品質,我會將文稿交給數個生成式 AI 扮演審稿人。這些 AI 多會給出了截然不同的回饋:有的強調文獻梳理不足,有的肯定結構清晰,也有的預判文章將被 Desk Rejection。有趣的是不同 AI 展現了近乎「性格化」的評審風格——ChatGPT 的回饋充滿情緒價值,彷彿每篇文章都有機會登上頂刊;Gemini 中規中矩;;Claude 則相對嚴苛;GROK 目前尚無明顯特色,但多給予正向回饋。

經過數回合模擬審稿,我發現一個有趣的現象:文章鮮少能獲得所有 AI 的一致通過,但會達到一種整體平衡的狀態——所有評語的質性趨於一致,評分則依文本脈絡而定。那一刻我意識到,論文之所以永遠無法抵達絕對的完美,是因為「完美」本身在學術場域中,是一種集體協商的結果,一種「主觀的客觀事實」。

而更深層的問題在於:學術論文的修正,不是表面的潤飾或調整,而是靈光本身的重構。在審查過程中,核心命題可以被質疑、數據可以被重組、結論可以被改寫,甚至整篇論文的「靈光」(核心洞察)都可能在回應審稿意見的過程中被徹底轉向。這不是 revision(修訂),而是接近 re-writing(重寫)—連命題本身都可以被重新調整、被他人的討論所改變。

每一次修改、每一次回應審稿意見,其實都是在參與一場社群性的對話—不是為了讓文章更「像我自己」,而是讓它更能「被世界理解」、更有效地在知識社群中產生共鳴。學術論文追求的,與其說是完美,不如說是有效性(validity):它必須在既有的學術範式中找到位置,同時又能推進該領域的討論。這種完美是動態的、開放的,允許無限次的修正與辯證,因為知識的真理總是在對話中生成。在這個過程中,作者必須讓渡部分主權給學術社群。靈光不再只屬於個人,而是可以被協商、被質疑、被重塑的。這是一種「靈光的集體生產」。

<創作的完美:靈光的主權宣告>

相較之下創作的邏輯則不同。當我完成一件作品——無論是繪畫、雕塑,或是一段 VR 影像——我更傾向於讓它停留在「完成的那一刻」。對我而言,創作的完美是一種時間的封印。它保存著當時最真實的感受、判斷、技藝與精神狀態。

這裡必須區分三種不同的「改動」:

學術論文的修正: 如前所述,是靈光本身的重構——核心命題可以被推翻,整個論述的方向可以在他人的介入下改變。
藝術上的改作(Revision): 如莫內的《睡蓮》、達文西《蒙娜麗莎》),則更像是 revision 而非 re-vision——是在同一主題下的技術性精煉。即便塗抹重畫,但核心的視覺意圖、情感基調並未改變。而這些改動沒有「完成」的外部強制時刻,亦無回應他人要求的壓力、不受外部協商影響,始終是創作者與作品之間的持續對話。
藝術品的版次(versions): 如貝克特反覆書寫「虛無」、Francis Bacon 持續畫「尖叫的教宗」),則是螺旋式推進而非回溯修正——不是回到原點重啟,而是在同一主題脈絡下的演進。每一個版本都是完成品,只是創作者選擇繼續探索同一命題,是主題的深化,而非對過去作品的否定。


而我選擇的,是第三種狀態之外的另一條路徑:當一件作品被宣告「完成」,那個時刻本身就是創作者主權的行使,是對當下的確認。一旦完成,靈光就被封存,不再接受外部的協商。

尤其在科技藝術日新月異的技術的演進下,幾乎不可能完全與時並進。即便日後我掌握了更高的技術能力、更成熟的審美判斷,我也不會回頭修改舊作。因為那件作品的價值,恰恰就在於它「只能存在於當時」——它是我與特定時刻的對話,是技術、意識與情感在某個不可逆瞬間的結晶。

Walter Benjamin 指出: 藝術作品的「靈光」(aura)來自其獨一性與不可複製性。然而在數位時代,當作品在技術上可以無損複製時,「靈光」的本質或許已經轉移:它不再僅僅依附於物件的稀缺性,而更多地指向創作者意識的不可逆性,以及創作者決定「完成」的那個主權時刻。一件 2012 年的 VR 作品,其技術上的「過時感」本身就是一種歷史見證——標記著創作者在特定技術條件下的情境,這種限制反而構成了作品的真實性。

創作追求的不是永恆的完美,而是當下的誠實。只要創作者能在那個瞬間,專注、清醒、真誠地完成創作,並且有意識地宣告「這就是完成了」,那就已經是完美的狀態。這個決定本身就是創作行為的一部分,是對時間的切割,是對創作者主權的捍衛。作品的永恆性,只能交給時間去琢磨。真正的推進,不是回頭無限重啟,而是用下一件作品去延續或推翻前者的思緒。

<兩種時間觀:主權的讓渡與封存>


就此而論,學術論文與創作作品形成兩種不同的主權邏輯:

論文的完美,是靈光的集體生產。 它允許無限修改,因為知識的生產是一個持續的、集體的辯證過程。作者必須讓渡部分主權,讓核心洞察接受他人的質疑、協商與重塑。論文的價值不在於抵達終點,而在於參與對話、推進思考。
作品的完美,是靈光的主權宣告。 它不求再現,不追求與當下技術同步,而是讓創作者在「完成」的那一刻,封存自己的意識、判斷與選擇。作品的價值在於其完整性(integrity)——與創作者當下狀態的一致性,以及內在邏輯的自洽。
這兩種邏輯並非對立,而是互補。學術讓思考得以延續、被檢驗、被傳承;創作讓感知得以凝固、被見證、被保存。前者是火種的傳遞,後者是靈光的乍現。前者是主權的開放,後者是主權的封存。

<在兩種主權之間>

無論是創作還是研究,所謂「完美」只是形式的幻影。誰有權決定這個作品/論文的最終樣貌?是自我或是集體-才是決定性的差異。前者保存著剎那的靈光乍現與創作者的主權,後者讓那道光芒普照、薪火相傳。

如果創作是一種存在的證明——證明作者曾在某個時刻,以某種方式真實地感受過、思考過 ;那麼學術則是一種延伸的對話——讓那些證明能夠被理解、被質疑、被延續再現。當我們同時身處兩種時間之中,或許不需要選擇其一,而是學會在兩者之間切換:在學術中保持創作的誠實,在創作中保有學術的自省。兩者都是追求終極答案裡的不同路徑: 都是真實的,亦都是必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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