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ote: 玫瑰的名字

 

"stat rosa pristina nomine, nomina nuda tenemus"

(昨日玫瑰徒留名，吾等僅能擁虛名。)

 

        去年因工作之故，我有一段時間沒有好好閱讀-當時心中就暗暗決定，待結束這段忙碌後，要來好好讀這本書: 安伯托·艾可的”玫瑰的名字”。這部多達五百多頁的大頭書，每頁滿滿的文字量及大量的注譯，花了我近三個月的時間才讀完—而它也確實有這個價值。作為一個建築人、一個基督徒，我循著信仰與哲學的思考，解析作者文字符號的構造疊砌，試著在華麗詞藻背後找到艾可的背影，於第一時間撰寫下此書的讀後感。

         這是一本半虛構的歷史小說: 講述發生在中世紀1327年方濟各會修士威廉與弟子阿德索為執行調解神聖羅馬帝國皇帝與教宗紛爭的任務，而前往義大利北部山區的一所修道院；並受到修道院長的委託，調查院中的多起命案。而這一系列殺人事件的線索，恰與啟示錄的預言不謀而合；隨著方濟各會與羅馬教廷代表團的到來、利益糾葛與信仰衝突，好似象徵了末日與千年國度的降臨，也為修道院帶來了重重不安的疑雲。而透過主角的邏輯剖析，他們逐漸發現這一切事件的背後，都與修道院的圖書館相關；並且牽涉到修道院中隱藏的一個大秘密。

         作為一位符號學家與哲學家，艾可在書中疊砌了大量的中世紀符號、哲學思維及歷史事件。喜愛推理小說的讀者，應該也會被主角精確的邏輯誤導，以為是場精心策畫的謀殺案: 伴隨著”江河的水變成血，太陽、月亮與群星的殞落”及”敵基督”使節團的來到，而導引出背後更大的陰謀。殊不知最後卻急轉直下，將這些精心疊砌的符號與意涵全部打散，點出了一切不過是一連串的巧合；而主角的淵博知識與邏輯思路，竟只是碰巧與命案真相走向同一結果。這是個有趣且危險的安排: 乍看下是艾可意圖打破了符號與結構的枷鎖-但綜觀全書的安排，不難發現這是作者構築的更大框架—一個精神信仰與理性啟蒙、神性與人性、神權與王權的二元架構。

         從幾個部分可看見端倪: 小說主角—威廉與弟子阿德索，前者思維敏銳邏輯清晰，熟讀培根、阿奎納、亞里斯多德與諸多中世紀哲學家的著作；後者個性堅貞信仰單純，深信神思與神視乃上帝帶給信徒的啟示。兩者間的對話與討論，其實就是理性啟蒙與精神信仰間的交流。而故事背景恰恰是神聖羅馬帝國皇帝-法王路易四世與教皇若望二世權力衝突的年代: 神權是教皇若望二世、教會與宗教裁判所擁有的力量—他們可依據聖典與聖賢的話語，去定一個人的罪責；然而真實世界的刑罰與執行，卻是由地方執政官、政府與國王所執行。前者是精神信仰的統治，後者是理性事實的統治。在利益的衝突之下，兩者必然會有所碰撞。

        另一個值得探討得是羅馬教廷與地方教會之間的關係。與基督教的因信稱義不同，傳統天主教除了”信德”外，還有”善功”，基本概念與佛教”功德”類似。但在部分貪瀆的神職人員的曲解下，”善功”成了贖罪卷，也成了壓榨素民的手段。因此諸多想改變教會、追求基督純粹義舉的修會:如使徒兄弟派、方濟各會以至後世的路德會等等也如雨後春筍般不斷出現。這是權貴階級與素民之間的鬥爭，也是聖經中彼得:初代教皇-猶太人、使徒保羅-外邦教會間的衝突。這不斷出現的二元性以及背後的衍伸性，都是作者對其淵博知識的展現與背後哲思的巧妙安排—雖不一定完全合乎史實，但在虛實交替的組織下，整部小說確實成為了一部好似真實上演的歷史劇，引人入勝。

        而故事中一系列的命案、與啟示錄符號隱喻間的關係，最後卻被兇手一語道破: 點出這一切命案不過是修士間畸形的情感糾葛，以及兇手想捍衛精神信仰大義所產生的巧合—看似翻轉先前細膩的論述，其實是又一次點出書中的二元性，並加以揉合。在故事的安排下: 理性與感性、神性與人性這些恰似對立的方向，其實殊途同歸，於混沌中自有其奧妙。故事的結局則以一場火災席捲了整個修道院為收尾-象徵了末世後的永劫回歸與知識、精神的終點。

        我想這就是艾可對真理的觀點。在無盡的符號與邏輯背後，於盲從與狂愛的信仰中—一切皆於烈火裡融為一體，化為烏有。看似虛無主義，但也能理解為對真理不完美變化性的接納—是黑格爾在辯證後，邁向絕對精神的自由。就如在故事的尾聲、年老的阿索德在修道院遺址揀拾拼湊的斷簡殘篇一般：那些曾雄辯韜韜、據理力爭的觀點已不在重要，僅是破碎的符號、存於昨日的虛名；而真正留存的，是重生在灰燼中，綻放的今日玫瑰—推動了基督世界的前進，也墊基了現代社會的文明。

 

• P.S. 這本書文字量非常大，注譯也非常多—如果不是對基督世界與中世紀哲學有點興趣的讀者閱讀起來會非常辛苦。
• P.S. 讓我想到了科幻作家姜峯楠對Chat GPT所做出的評語: 如果說創作本身就是從一個模糊的概念開始並加以精細化: 那完全依靠AI大概只會在模糊的圖像中打轉；能如艾可般，再被模糊的歷史框架裡，將所有的符號與標註串聯，並有意識地引發更多深入的探討，大概還是作家在做的事。我相信人工”智能(intelligence)”的可能性，但害怕人工”智慧(wisdom)”的可能性。